气管切开那些事儿(二)

2014-07-29 19:26 来源:新浪微博 作者:yute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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微博网友@罩得住他爸 在新浪微博发表《气管切开那些事儿(二)》一文,并授权丁香园转载。

我仍记得那人姓桑,一个少见的姓,是条农村汉子,体格健硕,身上满是毽子肉,家里的顶梁柱。话不多,就爱憨厚地笑,随便你给他说啥,他都说:“我们乡坝头的人,懂不起,医生你说了算。”

第一次见到他,是感染科请会诊,他以颈部蜂窝织炎收治。问病史时,桑汉子说,上周赶集,就在街上把牙拔了。乡下集市上的牙医摊儿,其实不是真正的医生,一般祖传或跟师学艺,拔牙、镶牙、根管治疗……样样都敢做,但且不说好多做法其实遗患无穷,就是基本的消毒措施和有菌观念都没有。

桑汉子拔了牙,就开始牙龈肿痛,过几天,脖子也红肿起来,吞不下东西。这个我们叫“路德维希颈炎”,是一种很凶恶的感染。脓肿还没有形成,也没有呼吸困难,抗感染就是目前唯一能做的。又过了4天,普外科一个急会诊把我们叫去,没想到却是桑汉子,由于颈部脓肿形成,普外科给做了脓肿切开术,但术后呼吸愈发困难,请我们做气管切开来了。

此时的桑汉子,从下巴到肚脐,从颈胸腹到项背部,整个皮肤都像烫熟的虾一般,酒红色肿胀起来,手指一压就凹进去,红色褪去,一放手,红色呼啦一下又汇过来。颈部已经有俩切口,但看的出来,还有脓水,而且压迫住了颈部气管。

桑汉子艰难地呼吸着,血氧饱和度只有75%,极度缺氧。这脓肿进展得真快,手术必须马上进行,但首先还得做气管切开,先把呼吸困难的问题解决了。尽管身经百战,我也估摸着这手术不好做。签好字,我到床旁拍拍他的肩,说,老桑,别怕,坚持一会儿,待会儿切的时候,有不舒服你得忍住,可能你会觉得气憋得紧,切开就好了,千万别乱动。

氧气面罩扣着,桑汉子说的话,我勉强听得见:“我们乡坝头的人,懂不起,医生我听你的。”

从打麻药开始,就发现,这个还真不好做。一针下去,针眼不停冒血,几针麻药打完,颈前几个冒血的小点,呲呲不停,这是组织充血太厉害搞的。麻药一打,一来有点疼,再是颈部皮肤更肿了,于是桑汉子气更紧了,还没开始动刀,他就有点挣扎开了。

一边安慰着他,第一刀就下去了,通常只该是少许出血,在桑汉子这,就是涔涔地来。皮下淤积的脓液也迫不及待跟着血一块儿往外涌,阻挡我进一步深入的视野不说,脓肿的特殊感染,腐败的气味腥中带着恶臭,随着呼吸就往我肺里钻,瞬间从肺泡里交换到血里,我人就开始恶心,头像被打了一闷棍,平时说的给臭晕了,大概就这意思。

刀下躺着的桑汉子,呼吸愈发紧了,而此时离需要切开的气管还远,不仅不能避,还必须趋之若鹜地把脸往近凑。在血脓腐肉中探出一条路来。腥臭气息带来的体验,在精神极度紧张和思想高度集中的时刻,便会淡去,任由弥漫的浊气在自己肺里徜徉。

分开皮下脂肪,又是几股浊脓出来,他的颈部已经布满了脓腔,就像沼泽地里的池塘,等分离肌肉的时候,更大的脓水被释放出来,颈部气管的骤然减压,由于迷走反射,加之桑汉子的缺氧耐受已经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,他停止了呼吸!这就是气管切开最惊险刺激的一幕了,这个时候,不在十来秒中把气管给切开,一般来说,患者就回不来了。

此时,桑汉子已经失去意识,他可能正在体验濒死时,穿越耀眼隧道,通向光芒射来的极乐世界,或许他在体验灵魂飘离躯壳,看着我们这群医生正围在他身边急得抓狂的模样。

我必须最快速度切开气管,把他从那些体验中拽回来,不然飘升高了,穿越远了,就再拉回不来了。常规的解剖层次无暇顾及,我一根手指摸到气管轮廓定位,一手下刀,不到十秒钟搞定。

护士赶紧递过来吸引管,插进肺里把涌进去的血脓痰呼呼呼往外吸。助手按压胸腔。少顷,桑汉子突然一阵猛呛,呼吸回来了,嘭出来的血、脓、痰呈雾状,像蒸汽管道破口呲呲呲喷出的烟雾。这时我们的口罩帽子,就显得爆弱了,浸淫在氤氲曼妙的喷射物里,那场景,跟铁人王进喜穿着袄子跳进原油池搅和一般壮烈。

把气管套管插进去,打上气囊,阻止血脓继续倒灌。桑汉子的剧烈呛咳,一阵紧过一阵,下呼吸道里,似乎有吸不净的秽物。人慢慢清醒了,氧饱和度却一直徘徊在70%左右,麻醉医生不停地吸痰,面罩给氧,我们则处理伤口的血和脓。直到最后带上呼吸机,病情基本稳定了,再写好会诊记录,手术记录,下好医嘱,一看表,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。

这种手术,不管难易,手术费150元,我可以得10元。这钱当年买两个盒饭刚够。在护士站我洗洗脸,顺带着用肥皂把头也洗了,留着个光头,好处显而易见,尤其是在粗糙的老总生活中。

凌晨两点了,我和助手往病房回去,望着住院大楼灯火辉煌,每个房间里,都在煎熬、忙碌、争夺、放弃……医院的节奏和旋律,习惯了,也是一种美!

此后几天,心里一直惦记着桑汉子的死活,那么严重的感染,抗生素用到了泰能,每天还在ICU里吹着呼吸机,一天至少是上千的费用,这农民家承受得起吗?但愿他能挺过感染关。

三天之后,半夜三点,刚躺下在迷糊着,电话响了,还是那个桑汉子,颈部大出血。我们奔到床旁,这血出得,直接从他睡的这头,划过一道飞虹,喷到对面的病床上。我们一把扑上去,一面从气管套管里吸血,一面打紧气囊,以免血液倒灌,但看来是颈内动脉被感染腐蚀破裂了,全身的的血恨不得一分钟全冲出来。

桑汉子死了,死前最后一句话:“医生,救...我...”气管是被切开了的,喉发不出声音来,桑汉子就是用嘴里的那口气冲着牙齿说出来的!

桑汉子遮上了白布,他的老婆一边哭一面往家里电话报丧。不到半小时,床上空了,哭啼声渐渐远去,病房恢复了平静。我还想着他满身黝黑的键子肉,不到10天,就躺进了太平间。

十多年过去了,桑汉子的模样我已模糊,他说的最后的那一句话,却一直都无法忘记。即使是他最后那句话,我也能听到他对我的信任和对生命的眷念。而我在那刻,刻骨铭心地懂得,医生的无奈和虚弱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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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 吴海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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